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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薛喜君的长篇小说《沾别拉》近期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作品以沾河林业局“守塔人”为原型,生动再现了四代森工人守护山林、转型发展的奋斗历程,是生态文化与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。在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,我们连载此小说,以飨读者~
作者简介:薛喜君,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。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以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长,出版发行《二月雪》《白月光》等,作品多次获奖。
三
姜淑娥奶大了杨石山,也精心地伺候男人。
曾经一起拉套子的人,私下议论,说杨头儿不仅找了个给他焐被窝、陪他睡觉的女人,还给自己找了个奶妈。听说杨大胆的双腿被锯掉后,姜淑娥就果断地给小儿子杨石山戒了奶,把奶头按进男人的嘴里。传言还说,要不是喝了女人的奶水,杨大胆根本就活不下来。而姜淑娥被吮吸得面黄肌瘦,不到三十岁就得了大骨节病,两条腿支棱得像烧火棍, 一股风都能把她吹跑。但殷郎中说,她可能小时候就有大骨节病,只是症状比较轻。经过这么一折腾,病状就显现了。
展开剩余92%这年开春,有些诡异。
冬天仿佛是一个无赖,说啥都不走,进了五月,才刮起了大风。人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,一场春风一场暖,这下春天可真的来了。可是,刮了几场大风后,有天午夜,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。天刚蒙蒙亮,大雪就像鹅毛一样,翻着跟头从天上落下来。这一落,就下了一天一夜。
刚见暖意的山,又冷飕飕地银装素裹起来。
五月中旬,风还凛冽,睡了一冬天的树,沉浸在冬眠里迟迟不醒。人们的棉衣都没脱下去,出来进去还都缩着脖,抱着膀,进门搓着手骂:“都啥节气了,还这么冷,这老天爷又耍啥淫威?”
那晚,杨继业蜷缩在被窝里,贪婪地看着儿女,嘴角扯出一丝笑意:“赚了,赚了十八年,看着你们长大,看着你们成家,看着你们生儿育女,怎么说都值了。”他瘦骨嶙峋的手,抬了几下,最终也没力气抚摸到姜淑娥的脸,就软塌塌地垂了下去。杨继业死在这场极为罕见的倒春寒里。
有人说,给他打一个木匣子吧,他就剩半截身子了,没必要浪费木料,反正埋到土里也是腐烂,再做块石碑立到坟前,日后儿女有个烧纸的去处就行了。杨大胆这辈子值了,多活了十八年。当年和他一起干活的林工,好几个都没活过半截身子的他。姜淑娥神色凝重地摇头,说不能委屈俺男人,棺材小,躺进去憋屈。别看继业只剩下半截身子了,但要按照他原来的身高,为他打一口足尺寸的棺材,还要梨木的,再给他做两条松木腿装上。
杨石、杨磊兄弟俩不仅是成手木匠,还远近闻名。杨石先为他爹做了两条松木腿,双脚也是按照他爹的尺码做的。
“妈,你看俺爹的腿咋样?”
姜淑娥先是仔细地打量男人的松木腿。两条松木腿不仅光滑,还粗壮,那双大脚不仅厚实,还像蒲扇一样,连筋骨都清晰可见。
“啧、啧,真好。嗯,是你爹的腿,是你爹的脚,只是没有腿毛。你爹的腿毛可密实了, 像咱家后园子里刚长出来的小葱。”姜淑娥又啧啧地咂嘴, “不能让你爹没腿,被他劈死的日本鬼子,一定嫉恨着他,他们就等着你爹去报仇呢。你爹没有腿,以一抵俩,怕是打不过,更何况他们有一大帮人,咱家那边又没人帮他。你爷你奶太老了, 帮不了你爹。”她嘴角荡漾着笑容,翻来覆去地看着松木腿,又啧啧地夸赞一番。
被继母夸赞,杨石有些得意。他为他爹打造的棺材,也堪称一件艺术品。
杨石不让匠人在他爹的棺材上,为其画油彩画。他说花里胡哨的,像啥样子。杨磊亲手在棺材两侧雕刻上祥云纹,又用浮雕和透雕等手法,雕上了龙穿牡丹。刷上大红油漆和亮油后,棺材头上中间的“寿”字格外显眼。四月十六这天,杨继业下葬,儿孙们把杨继业抬上西山坡。他的棺椁刚下到挖好的穴坑里,姜淑娥拐着腿来了。
“等一下。”
人们扭过头。
“把这个给你爹带上,省得他没有家伙什儿,打不过小鬼子。”她让儿子把一根铁扎枪放到坟里。
儿孙们慌忙跪下,请她回去。按照风俗,妈不能来送爹。姜淑娥扑哧笑了,笑得十分诡异。她也听劝,转身一拐一拐地下山了。
杨继业不白活,活着时没遭罪,女人把他伺候得舒坦; 死了也风光,满堂的儿孙把他体面地送走了。就冲那口棺材,不但活着的人羡慕,死了的人都恨不得重死一回。
秋风刚起,刚搭五十岁边的姜淑娥,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。人们惋惜地感叹,这个女人活着为男人,死了也为男人。她一定是怕男人打不过小鬼子,着急去那边帮男人一把。杨石又为这个比他年长几岁,却为杨家操劳一辈子的继母,打了一口梨木棺材。棺椁上的雕刻,换成了凤穿牡丹。
儿孙们披麻戴孝,隆重地为姜淑娥送了终。
看到姜淑娥的棺材,龙镇的人都说,杨继业两口子睡的不是棺材,而是宫殿。
沾河如一条天上落下来的银色玉带, 一路激流,跳跃着前行。被山峦环抱着的大沾河,两岸树木丛生,数百种野生植物交错,开花的树,开花的草,竞相斗艳。山谷中回荡着鸟的啁啾,动物的叫声,大沾河仿佛镶嵌在明亮的绿宝石中。被米汤喂大的杨石山,五岁以前,像个癞瓜瓢,整日喊饿。三个姐姐这个给一口,那个给一口,把他喂大了。十八岁的杨石山,还瘦得像一根柳树枝。
“长了爹一样的大个子,却瘦得皮包骨。”大姐一说起这个被她喂大的弟弟,脸上就挂着忧戚的神色。
1958年,辰清林业局在孙吴的辰清镇筹建,二十岁的杨石山进了林业局。为了全面开发小兴安岭,次年,辰清林业局与孙吴林业局合并为山河林业局,迁到龙镇。山河林业局的施业区也围绕着大沾河,杨石山在林场干了几个月的杂活,又到林场贮木队干了两年,瘦弱的身子骨逐渐健壮起来,像极了父亲杨继业。二十二岁这年,他被调到了木沟壑林场采伐队,跟着师傅刘昌明学徒。
刘昌明对徒弟很挑剔,不能吃苦的不要,身子骨不硬朗的不要。哪怕是打个小牌,耍个小钱,酒后耍酒疯的,他也不要。林场的小年轻,都以做刘昌明的徒弟为荣。杨石山能成为他的徒弟,哥哥都为他高兴。他们叮嘱他,跟刘师傅好好学。伐木是一门手艺,学会了伐木就能养活一家老小。有了伐木手艺,将来才能养活老婆孩子。大沾河不能干涸,大山也不能跑,学会了伐木,就能活一辈子,埋在土里的爹妈也就能放心了。但大姐似乎不太愿意,她说,石山跟大哥二哥学木匠多好,在山里伐木太苦。杨石山摇头,说不想学木匠,龙镇有大哥二哥就行了,龙镇不缺木匠。
杨石山没辜负哥哥们,也没让刘昌明失望。
四
刘昌明是辽宁岫岩人。兄弟姐妹中,他排行老三,乳名三儿。
十四岁那年,一支扛着枪炮的队伍,从他们堡子路过。 一群半大孩子跟在部队后面看热闹,他也在其中。走着走着,天就黑了下来,别的孩子掉头往家跑,而刘昌明却执拗地跟在队伍后面。队伍走到东港,停下来休 整,一个士兵发现了他,问他怎么跟出这么远。他说:“我想穿你的衣裳。”士兵笑了,说:“俺们脑袋都掖在裤腰上,脑袋掉了,你都没知会儿。你不 怕死吗?”刘昌明笑了,说:“我躲弹弓可厉害了,就算连发,我都能躲过。”士兵也笑了,说:“我叫闵学范,你叫啥名?”不等他回答,闵学范顺手塞 给他一块饼子,“饿了吧?”
刘昌明接过饼子,狼吞虎咽地吃起来。
一个骑马的人路过,看到他的吃相,惊叹了一声,问队伍里怎么还有老百姓。闵学范双脚并拢敬个礼:“报告首长,他从岫岩跟到这里。”
“哦——”首长从马上跳下来,上下打量着刘昌明,“想当兵?”
他咽下嘴里的饼子,打着嗝点头。
“那好,跟我走吧。”
刘昌明一个高儿蹿到首长的马前,拉起了缰绳。
“蛮机灵的小孩嘛。”首长笑了。
刘昌明后来才知道,他所在的部队是东北陆军第三纵队。他给首长当了七年通讯员,下到连队担任副排长、排长、副连长、连长。而闵学范早已是连指导员。他们所在的部队一直在嫩江、牡丹江还有辽吉、辽东等地带活动。后来,刘昌明在新立屯战役中受伤,转业到山河林业局,任木沟壑林场副场长,想不到接他的是比他早两年转业的闵学范。他在木沟壑林场担任场长。老战友相见,久久地拥抱在一起。
可是不久,人们就听到他们激烈的争吵。
山河林业局开展“生产大会战”,各个林场都不甘示弱,有的林场还组建了“铁姑娘伐木队”。木沟壑林场是山河林业局最大的林场,砍伐季一开始,刘昌明说啥都要带队进山。闵学范不同意,说他对山里情况不熟悉,不只伐木危险,生活也艰苦。就他那一身伤,也受不了深山老林的寒冷。此外,还要有伐木工作经验……刘昌明脸红脖子粗:“女人能干的活儿,我咋就不行?我虽然没有伐木工作经验,可我有战场带兵打仗的经验。再说,国家建设需要木材,前线坑道需要木头,铁路建设需要枕木……”刘昌明大喊大叫,唾沫星子溅到闵学范的脸上。
两个老战友,像两头顶架的牛,谁都不肯退半步。最终,刘昌明摔门而出。闵学范坐在椅子上,气哼哼地喘粗气。下午,他就收到刘昌明辞去副场长的申请。他在申请中说就做伐木工。闵学范太了解这个部下了,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,十条绳子也扯不回来。
在山里伐了两年木,刘昌明成了全局闻名的伐木工,后来娶了龙镇的姑娘,生儿育女。
山里的冬天来得早,九月中旬,地里的庄稼、山上的树,就露出萧索之气。着了霜的仙鹤草、唢呐草、透骨草,弯腰驼背,耷拉着脑袋。那些没被采走的党参、桔梗、独活等草药,也匍匐下身子。生命走进了尾声的它们,似乎在哀叹命运不济,同伴们都能进药铺子的药匣子,而它们只能等到春风再起,大地解冻,才能再一次用尽全身力气,迸发出蓬勃的生命,等待人们把它们揽进怀里。恐怕又是一场空等。
谁知道呢?命运的事儿,谁都说不好。
刘昌明很得意杨石山,培训时就发现这个徒弟除了脑瓜聪明,干活有灵性,还有眼力见儿。刘昌明说这拨徒弟里,大师哥姜占林有才能,遇事沉稳,将来能成帅才;石山更是可造的材料,这小子脑子爱寻思事儿,心
里还装事儿,将来准是栋梁。姜占林也喜欢杨石山——不多言多语,人正直,还踏实能干。
杨石山跃跃欲试,就想早点上山,把师傅教的和他学到的能耐使出来。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伐木,不知道二三十米高的大树,是如何被伐倒,又是如何变成原条的。经过一个多月的培训,他大致了解了原条从山上下来,要经过伐木、打枝、集材、归楞、装车、运输等几道工序。他还是想亲眼看到大树从山上下来时壮观的场面。
日后,他就要做一个像师傅那样的伐木人。
父母相继去世,没给杨石山留下家底,除了三间老房子,就没啥了。吃饭,他多半都是在大姐家。二姐和三姐, 一个嫁到孙吴,一个嫁到大兴安岭,孩子多,家务重,她们很少回龙镇。偶尔,他也到几个哥哥家蹭饭。但哥哥们的年岁都不小了,他们的孩子也相继成家,他这个小叔出来进去,着实有些不方便。
这几年,杨石山像一个流浪儿,他也过够了游荡的日子,就想快点进山。一个采伐期,他要在山上待一冬天,他愿意和工友在一起。据说,采伐也挣得多,山上有高寒补助费。挣了钱,将来娶个老婆,也像哥姐,进屋有口热乎饭吃,出门有人惦记。这些都是大姐灌输给他的。
因此,培训一结束,他就早早地打好了行李,急火火地等着进山。
辰清林业局成立之初,就迅速取缔了日伪和华人经营的官、私办伐木组织。在小兴安岭区域内,设立了林务分局,分局下设林务所,开始了有计划的采伐生产。辰清林业局改成山河林业局后,面临的生产任务空前繁重。当时不只是大山被日本鬼子掠夺得千疮百孔,多年战争,百废待兴。铁路急需枕木,建桥急需木头,盖房急需木料,备战也需要板材和圆木,而林业局更急需工人。所以,杨石山他们这批年轻人,补充到采伐段上时,林业局的生产气势也高涨起来。
刘昌明说:“这下好了,来了一帮脑袋顶上冒着热气的年轻人,咱们的生产一定能上去。”
知道杨石山要进山,大姐就泪水涟涟。她为这个最小的弟弟做了厚棉袄、厚棉裤。只要看见他的影儿,大姐就絮叨:“伐木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,挨 饿受冻是常事儿。山上还啥邪性事儿都有。你没听人说吗,有被‘吊死鬼’伤着的伐木工,被‘回头棒’砸破脑袋的人也多的是,甚至有人还被“坐殿”的木头砸死、砸伤。轻者,不能伐木了,在山下干点零活,有的连零活都干不了;重者,常年窝在炕上等死。爹妈都走了,留下咱们八个。哥哥们都老了,你又最小,你要是有个磕碰,让俺们如何去见爹妈?再说,山里的寒气大,最先伤的就是腰腿关节,还有胃口。你姐夫还不是干了两三年就下来了,现在落了一身病,胃疼得吃不得粗粮,干不了重活不说,还得人伺候。家里哪来那么多细粮给他吃……”大姐不认为伐木是手艺,她一直主张,让石山和大哥二哥学木匠,木匠才是手艺。会手艺活,到啥时候 都饿不着。杨石山摇头, 说:“大姐,你又来了。我都说了,我干不了木匠活,大哥和二哥他俩把木匠活干得快赶上鲁班了,我没那个耐心。”
杨石山还记得大哥和二哥给爹妈打的棺材,他俩对棺材的尺寸、外形和图案都有讲究。二哥还把棺材里也打磨得没有一根毛刺。他只要一想爹妈,最先想到的一定是爹妈的棺材,梦里也常看见爹妈住在宫殿一般的棺材里,十分高兴。
大姐的话,杨石山听进去了,也没听进去。他觉得做伐木工是挺好玩的事儿。大姐说话,总是往邪乎里说,师傅都在山里干了半辈子了,人家也挺好。再说,他是公家人,公家人就要服从安排,听从分配。杨石山做伐木工的主意已定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五
大沾河刚结了冰碴儿,刘昌明就通知杨石山准备上施业区。
他带的这支采伐段有五十多人,今年的施业区,是木沟壑辖区的雀儿岭。海拔六百多米的雀儿岭,山势陡峭,经过林场技术人员的森调,这里没有遭遇过木帮零散的盗伐和日本人的皆伐,还属于原始林。雀儿岭的红松棵棵高耸挺拔,枝叶也繁茂。林业局经过几次会议研究,才决定对雀儿岭开始采伐作业。林场之所以把雀儿岭施业区交给刘昌明这个段,除了因为对他的信任,还因为他的采伐技术和经验都堪称一流。
他带的队伍里,也个个都是采伐能手。
采伐开始,林业局召开誓师大会。刘昌明带着姜占林和杨石山参会。他俩也是木沟壑林场的青年代表。会后,杨石山兴奋地跑到大姐家,跟大姐说:“大姐,我是青年伐木工的代表,今天还参加了局里的誓师大会。”
大姐笑出了泪花,但眼里的担忧也溢了出来。
第二天,杨石山背着行李和生活用品,到场部集合。场部的场院里人头攒动,除了上山的伐木工,还有送行的家属。场院里插着五彩旗,孩子们在旗下钻来跑去,女人们叮嘱丈夫的声音和吆喝孩子的叫声此起彼伏。背上驮着东西的马,不安地打着一连串喷嚏,有的马还不断地扬起脖子嘶鸣。场长闵学范走出来,通讯员递给他一个广播喇叭。闵学范说话快,腿脚也灵便。从办公室一出来,他就跳上一垛木楞上,清了清嗓子,开始讲话: “同志们,为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,我们要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多快好省地生产……”“冬季采伐开始”这句话音一落下,队伍就在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。
“昌明,国家急需木材,咱们林场的生产,就看你们了。”闵学范握着老战友的手,使劲地摇晃。
刘昌明指着两个麻袋,让杨石山背上。杨石山把麻袋扛到肩上时,闻到了肉香。他疑惑地看着师傅,师傅用眼神制止了他。杨石山还看见大师哥手里拎着一只大红公鸡,身上还背着两个大坛子。公鸡在他手里咯咯地叫,要不是被他掐着膀子, 一定逃之夭夭了。杨石山知道,长他三岁的姜占林,十八岁就进了林业局,家里也是龙镇的坐地户。他也是师傅一手带出来的,是他们这拨徒弟中最年长的师哥。他之前在集材队,因为采伐工段缺人,他响应场部号召,投身到刘昌明的门下。杨石山与大师哥最谈得来,他瞥一眼师哥,眨了两下眼睛。他想,今天开伐,师傅一定是想给大伙儿改善伙食,一想到上山有鸡吃,有肉吃,有酒喝,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。
队伍向雀儿岭出发。
十月初,小兴安岭的日常气温就有零下二三十摄氏度,西北风像刀片似的刮在脸上,裸露的皮肤刺疼。听说伐木工一冬天下来,脸能脱下两层皮。为了不被严寒侵扰到骨头,伐木工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,戴着狗皮或者狐狸皮帽子,脚上的大头鞋壳里还垫着乌拉草。大头鞋扛磨,还扛踢。有人还打着绑腿,省得往裤腿里钻风。由于穿戴厚重,肩上又扛着东西,再加上山路难走,伐木工走路时,像黑瞎子似的吭哧,走上一段路,就累得气喘吁吁,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。山风吹过来,汗就像看见猫的老鼠,倏地下去了,但周身像是被芒刺扎了一样难受。没一会儿,汗又起来了。
通往雀儿岭的山路,奇形怪状,石砬子遍野。山上本没有路,伐木人走过后,才有了路。小路上长短不一、宽窄不一、如蛛网般的裂纹,纵横交错地向四面八方爬行。因此,人马行走得很慢。他们爬上雀儿岭时,正午的太阳已经越过头顶了。杨石山后悔听了大姐的话,早早地把厚棉衣裤穿到身上。厚棉衣裤禁锢了腿脚,走路不灵便,再说也没像大姐说的那么冷。
爬到山上时,他们出了几身汗,也消了几身汗。
山上早有了积雪。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缓坡上,刘昌明站住了,看了一下周围,说就在这里扎营吧。伐木工们纷纷卸下肩上的东西。马背上的东西也卸了下来。杨石山发现马匹全身都是汗, 一歇下来,马匹身上就结了一层白霜。他心疼地拍了拍马的脑门,把半袋子草料倒出来,让它们饱饱地吃一顿吧。山上的气温,与山路上的气温截然不同。杨石山感到了刺骨的冷。工友们先清理了杂草和枯叶,又平整了石块,然后开始刨坑埋杆搭帐篷。
傍晚时分,半下窖的棉帐篷就搭好了。室内,两排木板大通铺也架了起来。
尤大勺把锅灶埋好,又烧了一锅热水,和了泥。铁炉子在帐篷的地中间立了起来,铁炉桶四圈糊上厚泥,伸到如洞口一般的窗外。
人们这才松口气,总算有地儿吃饭,夜里也有地儿睡觉了。
杨石山和姜占林的行李,被安排在通铺的把头位置。姜占林把他的行李挪过来,说:“我靠边,你身子骨嫩,我能为你挡风寒。”杨石山咧嘴嘻嘻地笑。姜占林捣他一拳:“傻笑啥?”
晚饭是苞米面干菜粥、苞米面贴饼子。杨石山实在是累了,爬了大半天的山,中午在背风的半道上吃了两块饼子,喝了一壶冰凉的水,又刨土挖石,搭棉帐篷,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。晚上,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两碗菜粥,吃了六块饼子,啃了半个咸芥菜疙瘩。 一抹嘴,他就钻进被窝。而姜占林都快半夜了,才爬上铺。
“你小子睡得倒快,真是没心没肺。俺们忙着明早的祭祀,你却睡大觉。”姜占林钻进被窝,“睡吧,师傅没让叫你,说你是小孩子,对这些事儿还不懂。”
杨石山没听清师哥说啥,咕哝了一句:“困,眼睛都睁不开。”翻身又睡了过去。姜占林笑出了声。
阴历八月二十八,太阳刚爬上树梢儿,白花花的光从树冠的缝隙透进来,祭山仪式开始了。
刘昌明走到山崖边上,在一棵有三十多米高的红松下站住。他弯下腰,用手把树根下的积雪扒开,裸露出石土。他招呼杨石山,让他搬两块稍平整的石头,垫在树根下。他打开麻袋,拿出一块红布,铺在石块上,又把另一条麻袋里的猪头,烀熟的方肉、猪蹄、猪肝,还有白面馒头、干豆腐、烧酒等依次摆好,再把香烛插好,划火点着。
这些活,师傅不让徒弟们插手。
他从姜占林手里接过那只大红公鸡,公鸡似乎知道将走上祭祀的路,惊慌地蹬腿,还拼命地咕咕叫。无奈,它被一双大手牢牢地掐着。刘昌明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,一刀下去,鲜红的鸡血就从鸡脖子里像一条红线似的溅出来。师傅把滚热的鸡血淋到松树干上。公鸡也被扔到树根下,它扑腾几下,发出一个长音就断气了。师傅又倒一大碗烧酒,伐木工们也点燃三炷香,齐刷刷地跪下,举香过头。
刘昌明跪在最前面,把酒碗举过头:“一拜山神,保佑上山下山都是安全路;二拜山神,保佑开锯顺遂平安;三拜山神,保佑伐树都是顺山倒。”
刘昌明喊一句,工友们齐声附和一句,五十多条汉子,气血足,声音厚。他们铿锵的声音,在山谷中回荡。山鸟被惊得噗噜噜飞起来,雪粒飘下来,落到后脖颈里,凉凉的。不怕人的山鸡,从人的脚边走过去,在山崖处站了一会儿,又咕咕地叫几声,也噗噜噜地飞走了。
沉寂的大山,有了人气。
杨石山第一次经历祭山,觉得好玩。要不是姜占林瞄他几眼,他或许能笑出声。
师傅起身围着松树转了一圈,把酒洒到树根下。
(未完待续)
来 源:龙江森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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